慢慢地 固执着 随遇而安——记雕塑创作者陈经毅

作者/李洁琼


访谈时间地点:20151011日,小洲艺术区个人工作室

 

陈经毅,广东阳江人,1976年生,本科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雕塑系,高中毕业于广州美术学院附属中学,离校至今一直居住于广州,从事自由雕塑创作,广州市雕塑学会副会长,亚洲雕塑协会会员。

 

在陈经毅眼里,雕塑是件能做一辈子的事,可以作为语言表达很多东西。雕塑之于陈经毅,与生计无关、与工作无关,做雕塑已经成为他的生活状态,他在其中寻找到了舒适,感觉到生活就需要做雕塑。

 

作为90年代末专业美术院校的毕业生,西方传入中国的美术教育体系、师徒相承的授课形式以及充分的造型基础训练在陈经毅的雕塑作品中保留着鲜明的痕迹:肢体和面部一直是他最熟悉、最善于创作的东西;扎实的美术基础、传统的雕塑技能也是他进行艺术创作的惯用手法和必要前提。然而陈经毅在多年的美术教育和艺术创作过程中,不断地思考着,慢慢地尝试着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东西,他将自己这一代说成是转基因雕塑家:接受的是西方美术教育模式,成长在中国的文化土壤中,沐浴着时代的阳光,究竟会长成什么样,他们的作品又会长成什么样呢?

 

爱思考,善于用独特的视角看问题是陈经毅的一种特质,一件小物品、一个小细节、一种小思绪,一般人容易忽视的东西往往会引起他的好奇和关注,有时甚至是长时间专注其中。

 

陈经毅是个慢慢地、固执着、随遇而安的人。他固执着按自己的方式而创作、固执着要随遇而安。固执和随遇而安在理论上是相悖的,但在陈经毅和他的雕塑作品身上却能融为一体,而且这种矛盾的融合是以一种固有的节奏慢慢地进行、慢慢地呈现。

 

陈经毅的雕塑表达形式多为肢体和面部,但在这样单一的形式中却能鲜明地感受到雕塑家个人的特质和一种风格化的韵律:本是由硬朗的直线构建的几何错落空间,呈现出的却是曲线式的柔软和精致化的细腻。陈经毅的雕塑作品传达出的不是静态的美,也不是动态的美,而是一种慢:每个作品都有一种缓缓的自己固有的节奏,每个细节都经过了思维和技艺的精雕细琢,即便是错愕惊恐的表情、刻意反差错落的空间造型,这些本该让人看到动态、冲击、力量的地方,在陈经毅的作品中却是以一种从容的、缓慢的姿态出现。他的雕塑总能让人慢下脚步来遐想一番。

 

好的艺术品往往有这样的功能,当你凝视它时,故事便娓娓道来,而你却分不清楚讲故事的是艺术品、艺术家、还是你自己。

 

 

<访谈内容节选>

雕塑,是一辈子的事,慢慢地感受创作的乐趣

 

李洁琼:很多人即便学了雕塑,到最后可能也会放弃。你为什么能一直坚持?

陈经毅:其实也没想太多,就觉得这个东西是一辈子可以做的一件事情,觉得跟生活状态有关系,让你觉得很舒服。

 

李洁琼:有没有什么事件让你萌生想当个艺术家的念头?

陈经毅:没有特别的事件,也没有突然萌生,就是觉得这种事情很自然而然的,也没有刻意选择,觉得你就应该是这样,就是应该画画,做雕塑,觉得这是个理所当然的事情,不会说有毕业了去做一个其他工作的想法,当时觉得做雕塑不是一个职业,是一个理想。

 

李洁琼:从你刚开始接触雕塑到你现在,经历了一个怎样的过程,是怎么一路形成的?

陈经毅:很自然的形成,这是跟生活有关系的东西,比如跟你的生活状态、趣味,包括你看的书都有影响。反正就是不想做别人做的东西,还是想尝试自己的东西,按自己的趣味去做,慢慢就形成一种趣味、一个系统去支撑它,慢慢去整理这些东西,也没有刻意去弄。

 

李洁琼:你还记得你的第一件创作的雕塑是什么吗?

陈经毅:创作还是作业?

李洁琼:也可以先说作业,第一次作为一个雕塑,你把它完成了。

陈经毅:第一次是很小还没有接触的时候,隔壁有建泥砖房子或者是拆房子的那种砖,去雕人头。

李洁琼:那个时候多大?

陈经毅:几岁,反正很小,你问,我才想起这件事。你说的第一件创作,应该是用雕塑泥捏的正经创作,那是在附中考学前,因为要考试。上了雕塑系就开始临摹头像、人体这些基本的东西。你问的是什么东西呢?第一件创作?但是我觉得每一件做的东西都会体现自己的想法,只是多少的问题吧。…第一次印象比较深是考大学做的创作,当时也不知道什么是创作,就有个命题,叫“我要读书”,第一次感受到要去构思一个东西,我当时做了一个山里的小孩趴在那里,背个篮子,拿本书打瞌睡,这应该算是第一次创作。其实,慢慢做雕塑你会觉得有自己的想法加进去,创作的乐趣也是慢慢感受到的。

 

 

不能单从一件作品看一个人

 

李洁琼:你对自己的哪件作品是比较满意的?或者觉得能够代表你的创作水平的?

陈经毅:没有。我觉得不能用一件作品代表一个人,看一个人要看他所有的东西。我觉得艺术这个东西每个人都有点不一样,有些用思维,有些用画画,看着差不多,做出来完全不一样。

 

李洁琼:看你的作品都是关于人的,刻画人的五官、面部和肢体的较多。

陈经毅:做人体,是因为学的时候做的比较多。

李洁琼:但是有些学雕塑的也不做人体,他做动物、做静物、做一个几何体造型,为什么你会对人体和头像发生浓厚的兴趣?

陈经毅:本来雕塑系这个教学机制就是用人体去表现很多东西,就像写小说,比如讲什么故事,怎么描述一个人、一个声音,都有自己一个习惯的用法。人体就是当时一直在做这个东西,了解多了,可能是已经习惯了,刚好又对这个东西有点理解、有点想法,就顺着走下去了,也有没有一个刺激让我改变。但有想过要换个材料、换个颜色、换个造型什么的。

 

李洁琼:在创作这些形象的时候,你一般会联想到什么?会想起某件事、某个人,或者要下意识的表达什么情感出来吗?

陈经毅:就会想去造个什么东西出来,可能会稍微有一点脸谱化。但是也是慢慢地,不是刻意地。现在觉得风格不应该刻意去找,但是当时想找点风格,才慢慢形成这样的东西。但是这个东西也不是太重要,也没必要刻意去逃避、去换。每一个脸、每一个身体,为什么脸跟身体都不协调?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做了,觉得有点视觉冲击,觉得好玩就这么做了。其实就像音符一样,想凄凉一点或高亢一点的,跟每个人气质有关系。我为什么想让它柔软一点或者尖锐一点?我设计这种线条就是让它有线条感,很流畅,又有种力量,有曲线也有直线,有一种几何形体,是一种很综合的东西。有一段时间的创作会特别在意几何感,但整个人体处理还是一样的,比如一种线条,软弱的线条。

 

 

每个人对雕塑的定义不一样,每个人有自己的精神追求

 

李洁琼:比如说周围的朋友,其他行业的,不是美术行业的,他们怎么看待你的身份?是个什么态度?

陈经毅:有些会觉得很新奇,大部分人对这个了解还是很少,我也很少跟行外的人交流时去说雕塑这个事情。其实本身自己对雕塑家这个身份也搞不清,到底什么是雕塑家?你不能说靠卖作品挣钱就是雕塑家,应该做些更多……,比如说户外工程,跟外行人解释应该这个是雕塑家。

 

李洁琼:那你自己本身对雕塑家是怎么理解的?

陈经毅:我没有想过雕塑家这个身份,就是觉得自己想做雕塑,对雕塑有些想法、有些理解,想做自己的东西,就去做这个事情。每个人对雕塑的定义不一样,也没有必要去定义什么叫雕塑家,连什么是雕塑,现在在中国也说不清。你说作为一个职业去说,站在一个平台上,有个市场去销售,进入一个艺术品市场,可能现在会想一下这个东西,当时选择做这个的时候没去想这些。

李洁琼:你怎么定义什么人是雕塑家,什么人不是呢?

陈经毅:我没去想过。

李洁琼:那你现在想一下?

陈经毅:我现在觉得挺包容的,因为我觉得每个人定义不一样,也没有必要去定义什么叫雕塑家。那什么叫雕塑,大家也说不清楚。特别在中国,什么才是雕塑家,什么是雕塑?像樊林说的,其实挺尴尬的,学了个传统类的技术出来。比如做玉雕、木雕,是不是雕塑家?以前受理想化的影响,大师类的,要做罗丹那样的东西,米开朗琪罗、毕加索那样的才叫艺术家,才叫雕塑家。但是我们从读书到刚毕业的时候,就是做方案,甲方怎么要求你就怎么设计,你接触就是这个东西。当时读书就理想化了,觉得这个东西不是自己精神追求啊。但我现在觉得很包容,没有什么,只是不一样的事情,曾经觉得说那个很没意思,就做得少了,我想做点我自己的东西。

 

李洁琼:我留意到你刚才说了一个词——“精神追求”,你觉得你做的这些雕塑,精神追求占的成分很大?

陈经毅:没有。现在没有说精神追求,以前会觉得雕塑和雕塑家是个精神追求,现在我觉得就是一个很正常、很日常的东西,你就需要每天去做这件事情。现在觉得它没那么高的高度了,以前会觉得这是一个很精神的东西。就跟吃饭喝东西一样,以前喜欢吃重口味的,喜欢喝烈酒,现在更喜欢清的茶、淡的水。做雕塑,做人的形体也会这样,约简单、越普普通通的东西反而越高级。你说精神追求?……现在觉得也没那么高。

 

李洁琼.你觉得做雕塑对你到底算什么?

陈经毅:就是一个生活。我觉得很多艺术家精神追求还没有一些商人的高度高,有些企业家、科学家,对社会更有影响、更有贡献,可能他们的精神高度更高。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神追求,不是说艺术家就有特别高的精神追求。比如有人会跟我定制一个什么东西,我现在也不抗拒,以前会觉得没意思,现在觉得挺平淡的。

 

李洁琼:你说是种生活方式,那你也喝茶、也打球,你会不会哪天不做雕塑了?换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了?去画画?去旅游?

陈经毅:画画有想过,但有点懒,所以还没画,其他没有想过。毕竟你会做的东西、能做的东西也就是这个,习惯了用这个方式去去表达。…不可能。生活的境遇改变太大。

 

李洁琼:你们这一代的雕塑家和早1020年那一辈的雕塑家有什么不同,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陈经毅:其实就是跟普通人一样,20年前的人跟现在的人有什么区别,就是什么区别。当时社会追求什么东西跟我们现在社会追求什么东西不同,雕塑家也一样。……现在的社会更多元了。

李洁琼:你觉得这样多元的环境下会有更多的人选择做雕塑,还是更多的人放弃做雕塑?

陈经毅:你这个更多是怎么比呢?从学生数量上,他扩招了;从比例上,以前我们10个人就有3个人做雕塑,现在80个人只有10个人做雕塑,那你说是多了还是少了呢?

李洁琼:…你觉得是多了还是少了?

陈经毅:我没有去了解过这个问题,但我觉得现在做雕塑的人还是挺多的,做这种个人语言、个人表达的东西多了。以前雕塑就那么几个东西,雕塑系现在有传统雕塑、实验雕塑、公共雕塑,专业和方向也多了。我觉得做雕塑的人还是多了吧。

 

李洁琼:再过十年、二十是年,你会是个什么状况?

陈经毅:我觉得还是就是每天做雕塑,如果好一点就是卖得好一点,或者是知道我的人多一点,欣赏接受多一点。以后还是会好一点。多好,我也说不清。

 

 

需要沉淀下来,真诚地表达

 

李洁琼:好像上次听你说到“雕塑转基因”的问题,对中国传统的一些文化元素和西方对中国美术的一种冲击,会有一种疑问的态度?就是一个中国传统的传承和西方冲击以后的变异。

陈经毅:除了雕塑,我觉得整个文化就是这样吧。我也没有说那个不好,因为文化不停的演变,基因也是,人类文明的发展或者人类的发展就是这样,就是不断的融合,我没有说转基因不好,这是必然的后果,也是一个实质的情况,包括我们现在衣食住行,所有享用的东西都是西方文明带来的,包括思维也变西方思维了,具体到雕塑更明显。从五四运动开始就接受新的东西,接受科技,接受新的从法国学的美术培训的体系,我们的美术教育就学这个东西。我们去罗马,看到就很熟悉,很亲近,一下子就进入了,我们看西方几百年前的东西比看中国传统的东西还更熟悉。我们中国的东西看得少,比如看佛像或者传统的一些古代窗雕,它有自己的图式,整个造型的体系就不一样,就像国画跟油画。这也是东西两个文化去认识世界的不一样。说转基因,是我们已经被转成了这样,但我们再怎么去看西方的雕塑史?中国没有雕塑史,因为我们没有雕塑史这类型的东西,可能慢慢的会有一些小的篇章或文章出来,但没有系统。艺术家的创作跟你的人、生活没关系?我刚才说的本土,比如我们在南方广州生存的雕塑家做的东西会有什么跟其他雕塑家做出来的东西不一样呢?所有东西都像一个土壤里长出来的,那是西方土壤里长出来的东西,为什么我们在东方土壤里还要这样?你不能跟它长得一模一样。你怎么去看这个东西?我个人感觉再去看这个东西不会再给我什么营养了,在我创作方面。

 

李洁琼:那你觉得哪些东西能给你提供营养?

陈经毅:就是你的生活。你长出什么东西应该就在你的土地里,跟你的阳光、你的湿度有关,在什么地方就长什么东西,在不同的土壤里长出的东西就是应该不一样的。艺术家所做的东西实质上跟他的生活、跟他个人不相符我就有点怀疑,比如说***(某艺术家)得奖的****(某雕塑作品),我不是说他做的不好,他做的形体处理还是有他个人趣味的体现。但为了要表现一个什么主题,我就觉得很虚,不真实。或者我要表现西方传统的图式,那种人体结构还是很好的,但那个东西跟你的生活、跟你的理解、跟你的个人气质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东西没有价值了,我觉得。或者是短时间内这个城市需要这个东西,可能放个5年,可能5年都不用就觉得不合适了。现在做那么多房地产,什么罗马家园,又什么珠江帝景都是什么欧陆欧洛风情,一下子又英伦风。做那种东西很快就过去了,真正沉淀下来还是要提供你自己个人的一个角度、一个体验给大家,这是起码基本的价值,好不好不敢说,到时候再说。但是如果别人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这对整个艺术史来说是没价值的。我们去欧洲看到凡尔赛后面的花园,那个花盆做得很漂亮,但是在我们这种小区、社区也是做一些欧陆风情,但为什么那个味就不一样?在那里看的怎么就那么漂亮呢?它是几百年前做的,就是在当时那个审美条件社会文化下产生的东西,现在你去仿这个东西,放在楼盘小区,也是那么个东西,但是看起来就很不舒服。它是在当时的社会文化气候条件下的审美产生的东西,现在我们再去模仿那个,模仿这个,应该要沉淀一些什么东西下来才有价值。

李洁琼:你觉得雕塑应该承载些什么。

陈经毅:真诚的表达自己就好了,有没有价值,留不留得到艺术史,看时间来说。起码你要真诚、提供独特的自己东西。如果你不能提供这个东西,就把它当成一个生活,一个职业,觉得什么东西好卖就做什么,这个也可以。我现在也能理解、包容了,生存也是第一个要素,也很高尚。

 

李洁琼:你觉得你自己有什么独特之处?

陈经毅:我自己不能跟别人说我有什么独特,我对我自己要求就是要真诚地把自己的东西表达去呈现出来。不管呈现得好不好,人家喜不喜欢,起码的要求还是要真诚的表达,表达得高级或肤浅那就是另外一回事,我认为有价值的就是真诚的表达。

 

 

随遇而安,但又固执坚持

 

李洁琼:做雕塑那么多年的时间,有没有什么事件东西让你印象很深刻的,又跟你做这个雕塑有关的?比如一个人、一个事件、一个展览?

陈经毅:…比如09年有个小个展,当时也没按展览正规办,也没邀请什么人来,也没搞什么开幕,就是纯粹为了自己做那么件事情,之后慢慢改变一些想法,会去注意一些东西,就慢慢的想做个职业雕塑家,做点小的创作表达自己的东西,那个是一个转变。更早的话是毕业时候看的书,看书对我影响很大。……

 

李洁琼:大概今天就采访这么多,你还什么呈现给我或者你想补充的?

陈经毅:你刚才说到一件事、一个人的影响,每个人的历程不一样,你这么问,我就想:从接触雕塑到现在,我怎么会慢慢走成这样?我觉得我是随遇而安的,但是有时候又挺固执、挺坚持,没有很强烈地要去反抗一些东西,也没有尖锐的个性,但又挺坚持的。……刚才说到作艺术家,我觉得沉淀还是很重要的,每个人的生活状态和知识结构对你会有影响,刚好有段时间你看到一本书就改变了,因为这本书你开始慢慢沿着这里走下去,然后就岔到一条路上去了。

李洁琼:你觉得这种影响是偶然还是必然发生的?

陈经毅:有偶然的东西。

李洁琼:别人看到这本书也没有走到那里去啊?

陈经毅:对对对对。所以我就说每个人都会不一样,都会有段时间思想改变得特别快、特别大。

……  ……